【一镜到底】人生不只是张钧甯妈妈 郑如晴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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图、文/镜周刊授权
▲郑如晴是作家,虽然更常被称为“张钧甯的妈妈”。她十多岁开始写作,擅长说故事,作品不曾间断,屡屡得奖。
她的人生之曲折起伏与戏剧性,也不亚于她笔下故事,或女儿所拍的电影。儿时的她渴望家庭,因此婚后甘愿牺牲自我,却在某个一瞬间,她决定回过头成就自我。
张钧甯刚出道时,曾在电影《南方纪事之浮世光影》中饰演女主角,那是2005年,电影拍的是日治时期1943年的一起重大船难,日本大阪开往基隆的“高千穗丸号”,快到基隆屿时遭美军击沉,八百多人死亡。
擅长说故事 苦涩带暖意
郑如晴说,自己的祖父,即张钧甯的外曾祖,正是罹难者之一。当年祖父与父亲都在船上,祖父受伤过世,“我父亲背着他在海里游,载浮载沉。”与我们谈起此事后逢父亲节,她在脸书发文,写得更细,当时父亲在海里游得再也背不动祖父,“父亲忍痛剪下祖父头发、指甲,就在抛下祖父遗体入海的那刻,我想是他一辈子难以忘怀的椎心之痛。带回的祖父发甲日后只是一座衣冠冢⋯”
▲退休后的郑如晴依旧勤于写作,从不拖稿,她通常下午写,写完检视十几二十遍,透过一次次修稿让作品达到最好。
郑如晴小档案
- 生日:1954年3月21日
- 学历:德国慕尼黑歌德学院、台东大学儿童文学研究所硕士
- 经历:世新大学教授;国立中国台湾艺术大学讲师;《国语日报》副刊主编;金鼎奖、时报文学奖等文学奖评审
- 获奖:大专小说创作奖、内地文艺协会小说创作奖、文建会中国台湾文学奖、九歌现代少儿文学奖等
- 着作:小说:《沸点》《生死十二天》《少年鼓王》;散文:《细姨街的杂货店》《亲爱的外婆》《凿刻家貌》《往日食光》等
短短几句,惊心动魄。父亲在海里漂浮8小时,后来被一艘渔船救起,才回到基隆。她说,62年后,“罹难者的后代重演船难真相,世间的种种巧合,令人难以置信。”
郑如晴说话轻柔,仪态优雅,然而当她讲起故事,不论口说或写作,往往令人入迷。她十多岁开始写作,从小说、散文写到儿童文学,作品多达十余本。退休前,她也同时在大学任教。
真实人生有时比电影更加如戏,父亲如此,而郑如晴自己人生之曲折,也几乎不亚于一出戏。她在今年出版的新书《往日食光》中,描写儿时关于食物的种种回忆,一篇篇短文令人惊艳她说故事的功力,文字里饱满的酸甜苦辣,也让人窥见她崎岖的童年。
新书中,好几个故事都以陌生人为主角:挑粪者之女、五官扭曲的驼子、被送人的养女⋯几乎皆是时代中边缘到近乎透明之人,文字简洁余韵深长。采访时,我们便问她为何特别专注这些人,是否自身也曾经⋯?我正思索如何措辞,她大方回答:“不被重视?对。”
那些故事多半苦涩,却透着绵长暖意。7月下旬,她在桃园市妇幼发展局举办的一场演讲中就说:“我从以前到现在都喜欢写温暖的东西,因为我觉得人性里就是这些仅存的小小温暖,是我们可以掌控的,人生中你能够抓住的东西真的太少了。”
受舅婆照顾 藏外婆心意
人生能抓住的东西太少了。郑如晴说,此生只见过母亲2次,因为母亲罹患肺结核,“所以我出生不到几天就被抱走。”3岁,母亲病逝,留下3女,外婆得照顾郑如晴的2个姊姊,忙不过来,只好将郑如晴送到舅婆家,即外婆的嫂嫂。
▲郑如晴的母亲在她三岁时过世,父亲在她六岁时因政Z因素离开中国台湾。(郑如晴提供)
外婆每个月给嫂嫂300元保母费,相当于公教人员1个月薪水,郑如晴长大后方明白,外婆其实等于在照顾嫂嫂一家,外婆的哥哥过世了,留下嫂嫂。“以前的人做一些事的时候不会跟你明讲,可是之后你回想,会发现他们都隐藏一片心意在里头。”
外婆默默照顾着舅婆,而舅婆竟也默默照顾着另一名陌生男孩。郑如晴唤男孩“闵舅”,“闵舅是一个驼子,脸上五官也不对称,像毕卡索画里的人物,很多人看了会怕。他小时候被遗弃在舅婆家门口,舅婆收养他。”闵舅坚持独居院子的鸡棚旁,白天,舅婆家人出门,闵舅才进屋,帮忙喂鸡养鹅,偶尔露出罕见的笑。
有一年,舅婆帮闵舅过生日,他开心嚷着:“我有生日!我是有生日的人!”舅婆炊了一整笼碗粿,又说要替闵舅讨老婆,没多久真的找来一位小儿麻痹女孩。但,女孩第2天就跑了。闵舅连白天都不进屋了,把自己关在鸡棚旁。有天,闵舅带郑如晴去海边,自语:“这世上只有阿母和海对我最好,从不嫌弃我。”几天后便失踪。某天郑如晴夜里醒来,却看见闵舅从通铺另一端慢慢伸直身子,背不驼了,五官也回到该有的位子,他对着郑如晴笑,然后消失。舅婆直到过世前仍挂念闵舅去了哪里,郑如晴从没提这段。
“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做梦,或潜意识多么希望他不是驼子,都有可能。”因此文章里她并不笃定,只暗示闵舅可能是走到海里了,“这是文学理论中‘不可靠的叙述者’笔法,来自浪漫主义时期。”她在大学任教时,教的正是文学创作。
6岁上小学,郑如晴搬回高雄外婆家,外婆、外公开设“永清浴室”,生意极好,那时中国台湾人家中大多仍无浴室、抽水马桶,甚至吃不起白米饭,“我外婆每天端出鸡、鱼、虾,满桌山珍海味。”
外婆的慷慨也用在陌生人,例如“担屎伯”,外婆有时会请他沐浴、共餐,挑粪者身上有股洗不掉的异味,外婆却不在意。担屎伯有个功课极好的女儿,为了鼓励,外婆收她为义女,邀她每周来用餐一次,然后煮一道费工的“五柳枝鱼”,炸得香喷喷招待女孩。
▲这张相片是郑如晴6岁时父亲赴日本前,特地带她到照相馆所摄。(郑如晴提供)
但郑如晴与外婆同住仅2年,外婆突然昏倒猝逝,郑如晴与2个姊姊只好搬回父亲家。父亲再娶,与继母又生1女。若非母亲早逝,郑如晴也许会是个小公主,她出身书香世家,曾祖父是中国台湾第一大书法家郑鸿猷,台北故宫便典藏了郑鸿猷的书法,鹿港知名糕饼店“玉珍斋”的牌楼题字,也出自郑鸿猷之手。祖父也是书法家,郑如晴的父亲从小被送到日本受教育,高中毕业,祖父去接父亲回台过暑假,却在返台时遇难。
父亲没再回日本读大学,他去当长官,后来却因为资助一位被政Z牵连的友人,“他常被带到一个小房间,日夜不停的讯问。他只好离开警局,去台中经营‘安由戏院’,但长官依旧三不五时找他,他只好离开中国台湾。”父亲十分优秀,到日本就读东京大学。
因此郑如晴与姊姊搬回家时,家中仅剩继母。对于继母,郑如晴不愿批评,只说,长大后较能理解继母,“毕竟没有血缘,她临时收到3个小孩要照顾,是很大的负担,她才二十几岁。”
于是8岁之后的那些年,日子暗得像熄了所有灯火的空屋。父亲每月从日本寄回台的家用,是常人月薪的十多倍,然而郑如晴有时连吃都吃不饱,遑论关心与爱。某天她下课返家,家里没人,门打不开,被锁在门外的她听到隔壁邻居炒菜声,香气扑鼻,一名母亲唤孩子帮忙拿酱油盐巴,“我就忍不住踮起脚尖,趴上他们家窗户看,想看那一家人在做什么。”
国中时,继母卖掉房子离开。郑如晴连家都没有了,读晓明女中住宿期间,假日同学们赶着回家,她总是最后一个走,无家可回的她只能去大伯家。
为女儿休学 中年再圆梦
文学成了救赎吧,别的少年为赋新词强说愁,她不需如此。她编校刊、写作,18岁投稿大专小说创作奖,一举拿下首奖,自此常以投稿赚生活费。专科时,父亲终于在官方许可下返台,但没几年就病逝。
▲郑如晴中学时爱上文学,开始编校刊、写稿。(郑如晴提供)
二十多岁郑如晴结婚,夫家极有来头,“台中宫原眼科那栋楼,以前就是他们家的。”但,大户人家也极传统,即使丈夫在台北,夫家却要求郑如晴得辞职,与公婆同住台中,即宫原眼科那栋老屋。“我渴望家庭,就顺从了这件事。”
后来先生考上公费留德,有德国官方的奖学金,夫家不同意郑如晴随同赴德,这次,郑如晴没再顺从,她与先生一同赴德,她就读慕尼黑歌德学院。夫家断绝金援,奖学金不够用,厨艺佳的她去教德华人做中菜料理,也常投稿到当时《官方日报》的海外版,赚取稿费,后来更担任《西德侨报》主编。
她与丈夫生了2个女儿,小女儿即张钧甯,某天她带着张钧甯去学校上课,中间将张钧甯托人照顾,“我离开时她哭得震天价响,她那时不到1岁,我上课上得很不安,3小时后出来,她还是满脸眼泪鼻涕,看到我又大哭。”煎熬的她决定放弃学业。
先生拿到博士后全家返台,先生成为教授,然而,后来有了外遇。郑如晴毅然离婚,带2个女儿离开。她靠写作、翻译、在报社任编辑维生,她的德文甚佳,她笑称而今德文忘得差不多,但当年翻译过的作品包括一整套儿童文学名着《拉拉与我》,“东方出版社的,他们职员告诉我,年终奖金都是靠那一套书。”
她始终遗憾在德国没能完成学业,女儿长大后,46岁那年,她决定去读台东大学的儿童文学研究所,当时她已是《国语日报》主编,那是报纸全盛时代,以学童为读者的《国语日报》销量惊人。她请辞主编,转调夜间编辑,“那时没有周休二日,我选休礼拜二,每个礼拜二一早搭6点50分的复兴航空到台东,8点上课,上到晚上9点,在台东住一晚,隔天8点继续上课,上到下午3点50分离开赶飞机,下飞机直奔报社上晚班,这样持续一整年,中间我没有请过一次假。”
郑如晴曾经对人说,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,若是手上拿到一副不好的牌,就认真把它打好。想来她是身体力行,且结局果真翻盘。硕士毕业,她获聘至中国台湾艺术大学任教,后来至世新大学一路升到教授,至于小孩,小女儿张钧甯自是不必说了,成了影视巨星,大女儿张瀛也成就斐然。
不宠溺孩子 出错学教训
大女儿从小爱画画,她放手让她读复兴美工,大女儿开心毕业后却又在妈妈要求下报考台大农推系,竟也考上,只好读完,后来又赴英国读研究所学设计,如今在上海任跨国广告公司的创意总监。
两个女儿天分南辕北辙,“大女儿数学很烂,烂到要妹妹教她,妹妹常教得很生气,说:‘你怎么连这个都不懂?’可是回过头来,妹妹要交美术课的画画作业时,也是愣在那里。”某天张钧甯回家说老师规定交一张自由创作,她找姊姊求救,姊姊画完自己的国画,不疾不徐把毛笔交到妹妹手上,握着妹妹的手在画纸上到处点了几下,完成。张钧甯气得直嚷这样算创作吗,隔天,那张画被老师选为最有创意的一张,“张钧甯心里很震惊,想说这叫创意?老师还请张钧甯讲她的创作理念,她愣在那边想好久,最后胡说几句。”郑如晴说,姊妹俩每次聊到这段回忆,都大笑不已。
▲郑如晴(中)常教导2个女儿必须独立,“不只是经济独立,当你全心投入一个工作时,精神上也会独立起来。”(郑如晴提供)
郑如晴并不宠溺,她过去受访时曾提到,自幼便叮嘱小孩,若忘记带东西到学校,她不会像一般父母那样跑腿送去。张钧甯小学三年级时,某天打电话回家说忘了带运动裤,上体育课会被罚站。郑如晴回:“那就站啊,谁叫你忘记?”张钧甯急哭了,说会很丢脸,全校都看到。“这样你才会永远记得。”其实郑如晴心疼极了,却知道不能心软。
张钧甯大学开始拍戏,后来拍《白色巨塔》一夕成名。郑如晴原本不赞成女儿拍戏,母女僵持许久,最后她只能放手。但张钧甯也没有放弃学业,台北大学毕业后又考上官方大学产经研究所,最后硕士毕业。
离婚时领悟 回头爱自己
郑如晴的前夫是知名的学者,在中国台湾大学教授法律。对于那段婚姻,郑如晴说,不希望因受访而影响他人,只淡淡说,曾因太渴望家庭,即使婚后辛苦,“如果婚姻很完美,我是可以牺牲自己来成全这个家的。可是后来发现不行的时候,我回头想,我花了十几年的时间,成全一个人得到一个学位,最后结果是这样,所以就那么一刹那,我突然领悟到应该把心思放在自己身上,成全自己。”
▲郑如晴的文学启蒙是张秀亚的《牧羊女》,她说张秀亚是一生在文学上不断寻梦的牧羊女, 影响她也在文学上追梦。
那一刹那是什么时候?她仍说得含蓄:“就是有一天受到一个大的刺激,觉得应该回头爱惜自己。你不爱惜自己,你的牺牲其实是无谓的,因为对方看不见。就是那一刹那,我觉得应该换一杯水喝,这杯水太烫了,实在没有办法喝下去。”那时,她曾痛苦数年,“但我的难过不会让小孩看到,也不会让同事看到,没有人知道。”有出口吗?“有,就是晚上棉被盖起来,在里面大哭一场。”
但她依旧让小孩与公婆保持良好互动,“有十多年我都是自己一个人过年,深刻体会那种孤寂,我让钧甯她们跟爸爸一起回阿公、阿嬷家,跟整个家族过年。因为我没有娘家,万一我发生什么事,小孩谁照顾?一定要靠爸爸那边的家人,所以我希望她们跟阿公、阿嬷有感情。爸爸的生日或父亲节,我也拿钱让她们请爸爸吃个饭。所以我很不能理解有些人婚姻破裂后拿小孩当工具,去报复,很不成熟。”
抓住小温暖 分享给别人
她也回过头成就自己。在桃园的那场演讲中,她说起另一段往事,中学时她与某位女同学甚好,同学会邀她到家里吃饭,那是一栋日式建筑,院子总挂满了香喷喷的广式腊肠,同学母亲以灌腊肠售给粤菜馆维生,至于父亲,多年前出差失踪,恐怕已逝。许久后的某天,同学家来了个小男孩,竟是父亲与其他女人所生,父亲将男孩带回家不久又离开。郑如晴大惊:“你不是说你爸爸死了吗?”同学答:“我妈妈说,原来他死到别的女人怀里。”
郑如晴说到这里,现场听众大笑,她继续说:“那时觉得大人的世界怎么这么复杂,可是等到我们变成大人,也认清了世界就是这么复杂。”像弦外之音却又不是控诉,只是感叹。接着她说,但同学的母亲仍善待这小男孩,一路抚养,后来更创了一间小型腊肠工厂。“我曾经问我同学,她妈妈为什么会接受小男孩?同学说妈妈告诉她:‘如果你希望有不同的人生,就要有不同的做法。’”
那话也悄悄刻进她心里了吧。在她书中,残破孤寂的童年里,她的回忆与视角却满是外婆、舅婆、乃至做腊肠的同学母亲,种种暗夜星光般的暖亮,她书写这些生命里的长辈如何辛苦地撑起一家,却不吝照料更辛苦的陌生之人,那些最底层、最边缘之人。演讲时她便说,人生能抓住的东西太少了,“而这些小小的温暖,是我们可以分享给别人的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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